千字文

左将军府二三事(九)下


翌日,费董二人便被董和告知,他二人轮流,白天一人陪少主读书习字,另一人要去当值“照管”军师将军,“须得小心谨慎,若有不善,主公说他必要追究的。”二人听闻此事,不禁啧舌,看来主公此次真是气得不轻,不似往日,脾气发完了事也就结束了。“唉,主公往日发怒,都有军师将军去解劝,三言两语便能平息,但这次是军师将军惹得主公火冒三丈,他又拗着不低头,不知要迁延到何时了。”费祎轻道。“无论如何,我等须得尽心当值,无论如何不能让军师将军少喝一滴药,动笔写半个字,不然真怕被主公赶出府门。”董允虽尚是少年,却是一脸凝重,丝毫不亚于其父素日。“你去吧,我一下学就来助你。”平日灵活跳脱的费祎今日一副易水送别的模样,若是往日,董允定是觉得万分好笑,而今时,二人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。“今日第一件要紧事,便是把少主的戒尺偷出来,悄悄扔池子里。”许是被昨左将军那句“孤怎么教训阿斗便怎么教训你”给吓得不轻,费祎这个未雨绸缪的念头让董允完全不欲去劝阻他此非君子之行,大违圣人教诲,竟想为他鼓掌喝采。

  其实左将军府内并无太大变化,除了在军师将军到来之前,他桌案上的笔墨便被主公命人全部收走,各类文书简牍还是被流水价般送至军师将军案前,军师将军右手已经上好了药,被包扎得严严实实,完全不能动弹,但深藏于袖中,轻易看不出来,袖手而来,更显潇洒蕴籍,风度翩然。虽不能写字,但坐姿依旧端稳挺拔,并不见丝毫松懈,顾盼之间还是语笑晏然里带着端严雍容,仿佛昨夜的狼狈便如风烟一般消散无痕。只是除了——素日运笔如飞文不加点的风流态度,真是见不到了。只见董允危坐于书案的另一边,握着笔聆听军师将军指示,凝神细思,一笔一画谨慎写好,交由军师将军审阅,略作修改,便认真誊抄,再交由董和用印,速度自是比平日要慢上一些,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细心经营,益州初定,要事也不多,董和又无声地揽去了大部分细琐事务,故二人便也不甚急。董允此时异常想念遣词造句都无比妥贴,甚至行文语气都极像军师将军本人的蒋琬,但此人旬日之前便被认命为什邡令,干干脆脆地朝主公和军师将军行了大礼,一言不发地上任去了。“若是蒋公琰在怕是好些,犬子终是愚笨不可教。”董和说道,董允第一次觉得父亲这话并不能算自谦。“幼宰言重了,哪有一上来就会的,董郎心思细密,谨慎持重,自有他的长处,他日定能身担重任,单说这笔字,也是功夫花得不少,常言道字如其人,也是不虚。”“说到他这笔字,也实是羞煞人了,竟是照着借回的军师将军的手书,画虎不成反类犬,几次命他改,免得贻笑大方,这逆子却说实是改不了了,还请军师将军见谅。”“难怪主公说上次查课业时都差点被唬住了,确是有七八分像。”“军师将军谬赞了,顶多皮毛上略有相似,点划之间的法度气韵,可是差之千里,终其一世,也是学不到万一的。”董允被二人议论得满脸通红。正好见仆僮送上药来,便立刻起身,小心接过,将滚烫的汤药滤去渣滓,置于皿内,搁在一三足器上,用勺盛冷水不断浇下冷却,几番之后,略尝一口,试试温度,却不禁苦得紧紧皱眉,但也不敢有丝毫担搁,小心捧着药碗,跪坐于地,捧着高举过头,奉与军师将军。诸葛亮不禁哑然失笑,往日董允虽也谦恭有礼,堪称人子典范,但也没有这般战战兢兢的,怕是主公昨日那句“逐出左将军府”真是吓到他了。当下温言道:“董郎不必过虑,既是有伤在身,不治将恐深,亮必不会违背医嘱的。”言必一口将那碗苦药喝了个干净,连眉头都没皱,甚至药碗碗底往董允面前一亮,笑道:“涓滴未剩,董郎可放心向主公交差。”说得本惴惴不安的董允也不由得一笑。不多时,昼食送到,只见军师将军的餐食自与别人不同,盘中不见箸,只有匙一柄,菜羹也切得极细碎,煮得极软烂,拌入饭中,送餐的小僮更道:“主公有令,军师将军行动不便,无法用箸,故特命庖厨做此饭食,还请军师将军将就几日,若军师将军不习惯,想照常用餐,那让费郎董郎喂食,也可使得。”一边的董和此时一口茶含在口中,听到这话,呛咳不止,看着一边董允充满赤诚的目光,满脸写着“允极愿效劳”,不由得苦笑道:“多谢主公,不必劳烦他人了。”言毕伸出左手,用匙就餐。一旁府官众人都尽量避免投以目光,但军师将军却好似不萦于怀,并未觉得有何异样。

  到得下午散学,费祎也来问安,他文思极敏,诸葛亮大致意思讲完,他腹稿便差不多打好了,稍一沉吟,立时便起草完毕,略作修改,便交由董允正式誊抄,故理事速度快了不少,终于赶在日薄西山之前,将一日公务尽皆处理完毕。正当众人皆松了口气时,刘子初和张君嗣不约而同前来探问,想来都是一日本职事毕,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办的,此时除了称赞费董二人办事得力,张君更是笑言道:“想来主公和军师将军也是存了历练二位郎君的心思,不然左将军府中能吏也不少,本不必把少主的伴读抽调来代笔。”费董二人在府中已有时日,行止气性涵养匪浅,心中感激,面上却依旧恭谨如常。

  刘子初更是言道:“军师将军一贯行事谨慎周密,昨日为何如此冒险?”只见诸葛亮微微一笑,道:“早闻益州物产丰饶,自李冰穿广都盐井,便盛产井盐,盐铁乃民生之本,若能振兴,必能保巴蜀富庶,尤其是盐,人不可一日不食盐,更不能轻忽。前日主公已任君嗣为司金中郎将,掌铸造兵器农具,但盐业,却也荒废已久,令人忧心。”说到“民生富庶”,刘巴便来劲了,说道:“春秋时管子便官山海,煮沸水以籍天下,武帝时盐铁专营,国库因此充实,但如今盐井尽归豪强私家所有,盐价为他们所垄断,定价极高,百姓于此一项负担极重,所得暴利也尽入豪强囊中,民间,颇有怨言。”诸葛亮道:“若能由官府出面,开凿盐井,提高产量,必能有裨国用,亦能平抑盐价,以解百姓之急。”刘巴又道:“百姓不可一日无盐,若是提高盐业赋税,与民争利,怕是民心不稳。”诸葛亮笑道:“这个不难,官私二者可以并存,提高官盐产量,不仅能满足益州百姓之需,压低价格,更可贩至他处,以此得利,军资所出,国以富饶。”张君感叹道:“难怪军师将军如此关切盐铁,要亲自探查盐井了,但裔仍是觉得您身担重任,不应让自己处于如此险境。”诸葛亮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昔年在隆中时,便对机巧工械甚感兴趣,这次听说可引火井之火煮盐,产量比家火提高数倍,便不由得技痒了。”刘巴也道:“巴虽对主公行事多不以为然,但这次主公大怒,却也在情理之中。”张君更道:“听说主公这一日都不在府中,想是怒气未消。”诸葛亮正沉默间,却听得廊下通传:“主公回府了。”只见左将军如往常一般不拘小节,不及众人趋往庭中相迎,便大步流星地往里走,董允忙把诸葛亮从坐枰上扶起,众人在堂上见礼,刘备不似往日,脸上依旧全无笑意,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,便冷笑一声,道:“此处还挺热闹,还有来探病的?”机敏如张君嗣,深知刘备此时对“盐”之一字,怕是要一触即发,刚才三人讨论了半日盐政,更是不宜此时让刘备知晓,便赶在刘巴开口前,抢着说:“军师将军这几日行动不便,我二人下值之后来看看可有能帮手的地方,未料掌军中郎将和费董二位郎君行事极敏,已是一日事毕,是裔唐突了。天色已晚,我等告辞。”说罢深深一揖,未等刘巴开口,便硬扯着他的袖子,把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。

  堂上刘备坐在正中案前,诸葛亮垂首侍立一侧,安静无声,二人想是都不知如何开口。片刻之后,医官来换药,费董二人方扶着军师将军坐于一侧案前,诸葛亮躬身,道:“亮失礼。”左将军却仍是冷哼一声,不置一词。只见医官解开包扎绷带,却见手腕肿得比昨日还厉害,淤青发黑,惨不忍睹,费董二人不禁失色,医官便道:“伤已吊出,明日起便可慢慢消肿,今日最为疼痛,还请军师将军多加忍耐。”董允不禁心道:“军师将军强忍剧痛,今日语笑依旧,不露半分,涵养工夫实非常人所及。”医官换好药,重新包好,又道:“药虽苦口,军师将军仍要按时服用,下官一会儿煎好了送来。”不多时,只见小僮送药来,董允熟门熟路,把药放在一边冷却,却见左将军好似视若无睹,反而慢条斯理地拿起案上一只柑橘,剥了起来,董允忆起前几日,左将军还笑着说军师将军最嗜橘子,这柑橘清甜可口,没有酸涩味,让自己也尝一个,如今仿佛恍如隔世。看来人主之怒之威,真是深不可测,父亲说得对,还是得时时如履薄冰,方是侍君之道。等诸葛亮把苦药喝完,一边费祎正倒水来漱口,只见左将军却起身,手持一个小碟,往军师将军案上一顿,哼了一声,道:“苦点好,不苦不长记性。”挥挥手不及众人恭送,便出门而去。只见碟中盛着一只剥好的橘子,果肉都一瓣瓣分好,想是为了方便只有一只手能动的军师将军拿取。军师将军默然无语,费董二人相顾无言。

  转眼间,离军师将军受伤已有五日,这五日中,左将军府氛围极为诡异,左将军固然对军师将军不假辞色,军师将军却也似乎毫不在意,益州众人原本未曾见过这等阵仗,尽可能躲得远远的,非为公事非来不可,绝不踏入左将军府门半步,不敢多说一个字,生怕触了霉头。而荆州元从来的人,却淡定许多,道日子该怎么过,还是怎么过,反正只要军师将军还署着府事,便万事乱不了套。这边军师将军还是府中万事,民生军政一把抓,除了书房中多了几个代笔的,原本不大的内室略显拥挤之外几无波澜。除了——左将军府中的伙食,愈发寡淡得令人难以下咽,好事的府官悄悄打听了,方知是主公近日不知怎的,明明是往常一样的做法,却几次三番抱怨说太咸了,定是盐放太多了,弄得庖厨调味时手都在抖,愈发不敢放盐。当日昭德将军来到府中,直奔内室书房,对军师将军说:“孔明啊,告诉你一个笑话,昨日翼德跟主公说,他命人杀了一口肥羊,要做貊炙,请主公务必赏光去喝酒,你猜主公怎么说?”他自己先哈哈一笑,道:“主公说,这儿现成的人都快烤熟了,盐都不必抹,还吃什么烤羊,不去不去。”说是“笑话”,诸葛亮听了却笑不出来,道:“主公此次怒火迁延日久,实是少见。”简雍也正色道:“孔明受伤虽是为了主公基业,但让君父担忧若此,到底也该去向主公谢罪。”诸葛亮苦笑一下,道:“亮虽不及宪和跟从主公时间久,也是追随主公有年,主公向来不拘小节,早年主公在外争战,更是对后方诸事问都不问一句……”“孔明,你这就想岔了啊。”“自孔明驻扎临蒸治理三郡,每回都是子龙往来传递主公喻令,主公总是细细询问孔明情状,办事是否顺利,属下是否得力,孔明年轻,是否有人不服,却又令子龙绝不能让孔明知晓,我跟主公说,实在挂心,写封书信问候一下,也是君臣佳话。你猜主公怎么说?”简雍轻叹一口气,说,“主公言道,汉王与项羽相距京索之闲,上数使使劳苦丞相,是疑心萧何,他不读书都知道这个故事,孔明如何不知?怕孔明多想,还是不关切了,只管相信孔明,让他尽心施展抱负……”又轻声凑在军师将军耳边说了几句,方闲闲地走了。

  是日晚间,是董和当值,医官来替军师将军施针,只见不一会儿,军师将军手腕上便多了四五根银针,想来也是不好受的,董和便陪他说几句闲话,转移注意,未曾想这时左将军正好进来,一边摆手让军师将军不要动,一边接过董允奉上的茶,对董和道:“还是董夫子教子有方,虽然严厉些,却调教出了行事稳妥谨慎令人放心的儿子。看来对孩子还是不能有丝毫放纵。”董和如何听不出话外之音,尴尬一笑,故意扯开去,说:“少主宽仁守礼,主公何出此言?”左将军道:“幼宰是不知,有种淘气的,不好好管教怕是能把房子都烧了,还死不认错,把君父尊长都能气晕过去。”说着往军师将军扎着银针的手腕上看一眼,皱皱眉,走了。董和不禁深深看了诸葛亮一眼,便也不多言。当时夜间,董允终是忍不住问父亲,军师将军和主公到底还要僵到什么时候,董和道:“快了,军师将军只是生性极为聪明,更兼机敏好学,思虑周全妥贴,从来行事远远超越常人,几乎从无失误,故不惯认错罢了,再说,对于他这份执拗和傲性,主公怕是也有纵容之功,只是平日他修养极深,收束得极好,主公又极力包容,故旁人都看不出来,觉得理应如此而已。等他想明白了,就该去找主公谢罪了。”

  果不其然,第二日暮间,他带着董允费祎,却是去往昭德将军府,说是“赴宴”,一入厅堂,只见主公坐在正中首位,昭德将军正在招呼敬酒,安汉将军和翊军将军在两边作陪,主公想必不知军师将军也在受邀之列,一见到他,便道:“你来做甚么?”军师将军终于陪笑道:“听说昭德将军席上有珍馐,亮来讨杯酒喝。”却见左将军把手中的箸往案上一拍,斥道:“胡闹!伤成这样,喝什么酒?不要命啦?”军师将军终于跪倒在地,恭敬地说:“主公教训得是,是亮胡闹,亮知错了,求主公宽宥。”“哼!”左将军虽嘴上还凶,脸色却是大为缓和,眼看着终于有台阶可以顺下来了,众人都大大呼出一口气。昭德将军打圆场道:“酒不可以喝,菜多吃点,请军师将军入席……呀,是我老糊涂了,军师将军右手不能动,还上染炉……得找个人帮忙才成。”一边董允费祎早挽好了袖子,一边一个坐好,准备效劳,却被昭德将军一把挡住,命在下首再设两席,“难得费郎和董郎来寒舍作客,却让你们饿着回去,哪有这种道理,二位只管多吃点,我们会好好照顾军师将军的。”却听左将军命令道:“过来。”军师将军便在翊军将军的半扶半送之下,在左将军案侧坐了,虽是不合礼数之举,但众人却似乎完全不当回事似的,自管自放开吃喝。只见左将军用箸夹起肉片,放入染炉内沾上酱汁,放入军师将军面前新添的碗勺之中,“都吃了。”这顿饭,众人大快朵颐,军师将军在主公的“关照”之下,饱食到求饶,汉安将军笑言,这让他想到了当日在新野,主公和大伙儿吃饭不分席,一个劲儿地给军师将军夹菜,碗中的菜日日堆得小山也似,生怕饿着他。众人哈哈一笑,宾主尽欢。

  然而,就在董允放下心来,觉得自己和费祎终于不用担心被逐出左将军府的时候,最令人担惊受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,离医官叮嘱的半月之期还差两日,旬日未曾摸到笔的军师将军实在按捺不住,趁二人不在,悄悄拆开了包扎,试着活动手腕,更偷偷拿起堂上书案上的笔,二人一见,大惊失色,忙欲劝阻,却被刚进门的主公逮到个正着。多时未活动的手本来就无力,尚未拿稳笔,就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案上,“主公,亮只是拿笔,未曾写字,一笔都没写过……”主公面无表情,只对军师将军道:“进来!”同时瞪了费董二人一眼,二人心下早已明白,这是“老实待在外面”的意思,军师将军随主公进了内室,二人心中实是惴惴,踮着脚,伸长了脖子,侧着耳朵只动静,只听主公说道:“手伸出来。”董允不由得更是一慌,只听着费祎悄声说:“戒尺都悄悄扔了,但主公若是铁了心真要教训军师将军,拿什么不可以,哟,不好,令尊案上正好有个镇纸。”“不会吧,照主公的力道,这一记下去,军师将军还能再握笔?”只听里面又传来主公的声音:“忍着。”便听军师将军“哎哟”一声,伴随着吸气的声音。费董二人进又不敢进,又急得团团转,当下董允心一横,“扑通”一声,跪倒在地,喊道:“是允未尽职责,有负主公,求主公治允之罪!”声音几是带了哭腔了。只听屋内轻笑两声:“唉,进来吧,想到哪儿去了。”二人心怀惴惴,悄步进屋,只见主公握着军师将军右手,正在熟练地找位置揉按着,一边揉一边还说:“扭伤了还那么长时间不动,不揉当然僵着了,就是忍着疼啊,这两个人生怕孤教训你,一定要进来看着,你那么要面子,可别乱喊痛。”董允这才心下了然:主公是多年争战的老兵,对跌打损伤,自是极有经验。一阵过后,军师将军活动手腕,果然灵活了很多,只是左将军仍不忘恶狠狠地“警告”道:“还差两日,孔明小不忍则乱大谋,勿要惹祸上身。”军师将军这回却是乖觉之极,一揖到地,极为恭顺地道:“多谢主公教诲!”左将军终是没忍住,高高举起手,往军师将军的头上“啪”地轻拍了一下,指着道:“你啊……”


评论(86)

热度(911)

  1. 共4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