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将军府二三事（十）上
一日下午，左将府内堂上，左将军正襟危坐于正中案前，神情端严凝肃，手指在案上不时划动——其实是百无聊赖，却又生怕露怯。不时地“咳咳”两声，仿佛为了提示他的存在，抑或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走神。左右两侧席上依次坐着军师将军诸葛孔明、掌军中郎将董幼宰、西曹掾刘子初、司金中郎将张君嗣，另有费祎、董允二人侍奉茶水，座上诸人均是涵养功夫极深的，肃容端坐，喁喁细谈，半晌也不见一动，费董二人或端茶递水，或听命检取文书，恰到好处，行动之间，只有极轻的衣袂在席上拂过的声响，简直半声咳嗽不闻。
凑近细听，多时是刘子初对照简策报出一连串的数字，董幼宰间或在案上演算一二，时而皱眉，时而点头，时而记上几笔，军师将军和司金中郎将却是心念如电，是盈是亏，如何处置，立时三刻便能反应过来，意见一致时更是相望相视一笑，仿佛根本未在核对钱粮，而是在吟诗作赋一般。数目核对得差不多了，在座诸人都是心中有数，除了——刘巴看向诸葛亮，见他往左将军那里飞快地使个眼色，便心下了然，仍板着脸，对军将军道：“主公，近几月来多方筹措，目前益州各处府库钱粮略有盈余，府中开支堪将够用，不似主公初来时捉襟见肘，但若要防御灾荒，却仍不可言丰足，更遑论主公他日若欲宣重光，兴复汉室……便是……”“便是什么？”“回主公，便是没钱。”
顷刻之间，堂上静得仿佛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。只见主公方才还在案上划来划去的手指顿时握紧了拳头；刘子初板着脸一副爱理不理的神色；董幼宰皱着眉头仿佛在想怎么弄钱；张君嗣仍是一副微微一笑不萦于怀的名士模样，不过笑意略收敛了几分，不在嘴角，隐在眼眸深处；费董二人眼睛盯着茶炉，好像在看水是否煮老了，耳朵却快竖起来了，终是军师将军微笑着对左将军轻施一礼，道：“益州经年战乱，元气大伤，多亏子初想尽办法，现钱粮有余，民心趋稳，子初功不可没。”“军师将军过誉了，左右不会让主公像当日在荆州写借据给人罢了。再说，如今再要借钱，怕也没处借去。”
堂上又是骤然寂静。张君嗣背后的费董二人此时却是按捺不住了，费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问董允：“咦？主公在荆州时还借过钱？谁有那么大的面子给主公作保啊？”未料张君耳力极聪，当下朝背后一伸手，用手指朝席上轻点两下，令二人立时噤若寒蝉。“水煮老了。”张君出言提醒，二人方小心翼翼上前奉茶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左将军一阵刻意地轻咳后，道：“自孔明督三郡后，再无钱粮亏空之虞，更兼子初筹谋之功，实是有劳二位。”董允心道，这便是主公身为人主难能可贵之处，好便是好，有功便是有功，半点不来虚的，如此容人雅量，实是当世难得。果见在场众人脸色稍霁，军师将军更是莞尔一笑，道：“亮当日想到自身亦名列借据之上，生怕到时连本带利地还不出来，要债的催讨上门，更是绞尽脑汁、夙兴夜寐地为主公弄钱，若是早识得子初，何至于如此辛劳？”众人皆是忍不住大笑一阵，费董二人这才明白：原是军师将军为主公借钱作保人，只是……这自家人保自家人……只能说这二位生来就特别让人……信服？“孔明那时往来书信，只说钱粮够用，从不提详细数目，孤居然只管花，也没想到问问……”“主公其时忙于争战，亮之职责，乃是安定后方，为主公足食足兵，主公既是信亮，亮亦自不因这些细枝末节叨扰主公。只是如今主公既为益州之主，那一州之民生，皆赖主公洪福，主公不可不知啊。如今虽是略有盈余，总要居安思危……”刘巴正色道：“主公已有令在先，与民休息，算赋口赋不得再加，若是状况允可，还要减轻，那唯今之计，只有盐……”说到盐，军师将军脸上登时掠过一丝尴尬，“嗯……盐税本已极高，再提百姓便吃不起盐了，更不能加。”左将军听了，亦点头道：“孔明前日言道，唯薄敛赋，无尽民财，孤亦以为，如此方是长久之计。”诸葛亮又道：“亮以为，应重本而不抑末，如此方能劝分务穡，以阜民财，方能富国安家。”言毕，便唤道：“费郎董郎……”二人忙上前听命，只见军师将军微笑道：“明日休沐，二位郎君去市上逛逛如何？”二人皆是纳闷，董允躬身悄悄向父亲瞟了一眼。董和道：“既是军师将军有命，自有道理，汝当仔细听着。”诸葛亮接着道：“虽说旬日照例会有物价上报，但恐与实情有所出入，眼见为实，二位郎君去市上看看，记得越详细越好。”张君补充道：“就扮作一般人家的僮儿，别太扎眼了，尤其要注意粮食、布帛、牛马、农具……”“还有盐！”刘巴面无表情地补充道。二人躬身领命。左将军此时终于可以插得上话了，笑道：“既是你们亮叔要二位郎君休沐日帮他干活，待会儿别忘了找他要零花钱，看中什么好吃的好玩的，尽可买上几样——董夫子不要皱眉头，小孩子好不容易去市上一次，怎能不抓住机会见见世面，吃吃玩玩？你们成天光把孩子拘着，闷都闷坏了。”
评论(30)